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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黄娟:一瓣橘子和四个土瓜

时间:2023-02-17 17:48:15    来源:    

风从山脚刮来。

风从山侧刮来。

风从山巅刮来。

风从明子山的四面八方刮来。

芦苇的银穗向大地低伏,纤细的腰肢在风中瑟瑟,忍受着风的抽打和咆哮。黄色的土地静默地藏匿起植物的种子、过冬的虫子和开春后要披上的花衣。一园的葡萄藤在黄土地上赤裸地站立着,攀援在被排列整齐的水泥桩拉扯得笔直的铁丝上沉睡,酝酿着一个甜蜜的梦。一大片墨绿的枇杷树顶着一枝枝小塔似的花穗。白玉般的小花开在毛茸茸的卡其色花托上,把风也染得可爱温馨起来。就在这枇杷林的边上,葡萄园的尽头,站着一棵通红的棬子树。在一片银白、一片土黄、一片灰棕、一片碧绿中,这一树红显得极为亮眼。树下,有祖孙两人。

小女孩大约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配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和一双银灰色的靴子。她皮肤白皙光滑,低低地在脑后绑了一个马尾,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可爱小姑娘。她伸手从旁边一棵仅仅一米高的柑橘树上摘下一个红红的橘子,一边剥一边侧头同她祖母说着什么。虽说已是祖母,可她满头黑发,一根白丝也没有,五六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才四十出头的样子。她系着一条红白格子的围裙,戴着一副青色袖套,正在一边挖地,一边笑着和小姑娘说着什么。小姑娘剥好了橘子,掰开来,分了一瓣,垫脚递到她祖母的嘴边。那个锃光瓦亮的锄头拄在地里,女人双手搭在锄把上,侧过头,就着小姑娘的手吃下了那瓣橘子。小姑娘一双眼睛闪着亮光,期待地看着她的祖母。女人眉眼带笑,点了点头。小姑娘顿时雀跃起来,走到一旁,将手里的橘子送到自己的嘴里,然后蹲下身来,从泥土里翻捡刚被挖出来的土瓜,一个个地拎在手里,像提着一串米白色的风铃。随着她的走动,我仿佛听到风中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悦耳铃声。风在此刻温柔起来,攀上树梢,轻轻地从棬子树红彤彤的叶片上掠过。一树的红叶,仿佛被呵了痒,一齐颤动起来。

我远远地看着,小姑娘银灰色的靴子上沾上了刚翻出来的泥土,白嫩嫩的手沾上了刚翻出来的泥土,连米白衣服的前襟上也沾上了刚翻出来的泥土。祖孙俩却谁也不曾在意那些污渍,依然说着,笑着,忙活着,仿佛孩子就该那样,就该在田野里,在土地里,在土坷垃里自然成长。我被她们之间脉脉流动的温情感动着,想到了我已离世多年的祖母。

祖母的一生,是节俭的一生,她的东西是从来舍不得扔掉的。哪怕我爸妈给她买的新衣服已经堆成了一堆,她身上穿的,永远是之前还没穿烂的旧衣服。家里装米的蛇皮口袋被她攒起来,缝成背系(背篓的带子),等到赶集时带到米市街去买。啤酒瓶、塑料瓶和纸板更是攒了一屋子,让她房间里总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我爸妈明着提醒暗地丢掉的事没少做,可她知道后反而变本加厉地囤积这些“垃圾”。最后,爸妈无奈,只得放手随她去了。

我爸妈给祖母的钱她都存着,而卖废品、卖背系的钱却是变成了一堆堆小土瓜、一袋袋小橘子出现在我们面前。祖母总是赶集快散场时才背着手转到集市上。那个时候,前来赶集的人买卖都已经差不多了,来卖农货的人也不愿把卖剩的“歪瓜裂枣”再费力背回家去,于是就“估堆”卖了,也不用称,讲定一个价,把他剩下的农货全部打包带走就成。祖母买回家的,都是这样“估堆”得来的小果子。

有一次,我在上学的路上正好遇见祖母为了捡一块纸板被一个小超市的老板责骂。那个超市老板丝毫没有顾及祖母的年龄或许也和他的母亲一样,高高地站在他店门口的楼梯上,伸出右手的食指,几乎是指着祖母在骂着。祖母讪讪地赔着笑,弯着腰,一副要低到尘埃里去的姿态。当时的我感到脸颊火热,因为对超市老板的憎恨和对祖母“拾荒”行为的羞惭红了脸。远远地避到了马路对面,去了学校,可那一天脑袋里装不下课本里的知识,也听不进老师的讲解,只有那个老板的责骂声和祖母讪讪的赔笑声不断在我耳朵里回响。我开始埋怨祖母。她买来的果子我也赌气不再吃。

祖母并不知道我的那些小心思,仍旧攒废品,卖钱,“估堆”……乐此不疲,好像那些靠她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买的果子才能代表她对我们的爱。或许祖母并不曾听谁对她说过“爱”这个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舍不得吃穿也要费力去买那些果子给我们,但我却确确实实地从那些看起来又小又丑的果子里尝到了祖母对我们的爱。可那时,我却因为超市老板那件事,将祖母的一片深情辜负了。

那件事过去后不久,姑妈从黄华运来了她家的脐橙,打算在县城里卖。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橙子。一个个足有小碗那么大,光滑细腻的外皮红得均匀,与祖母平日里买的那些橙子完全不一样。我守着装脐橙的箱子一个个仔细地端详。姑妈见到我的馋样,从里面挑了一个顶好顶大的给我。我接过来,舍不得吃,放在床头,想要吃过晚饭后与大家一同分享。祖母在吃晚饭前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串土瓜,照例的,小得可怜。我献宝似的拿出了那个大大的橙子,递到祖母面前。祖母还是笑着,把她的土瓜放到了桌脚下。吃过饭,我赶紧地洗好碗筷,然后马上就拿来刀,让父亲分脐橙。很快,一个剥得干干净净的脐橙被分开,父亲分了一半橙子,递给祖母。祖母从那一半橙子上掰下最小最小的那一瓣,放进了嘴里,然后将剩下的递给了我。她说:“太冰了,给娟娟吃。”

橙肉粒粒分明,汁水饱满,入口即化,那样的口感不是祖母“估堆”回来的那些小柑橘能比的。我吃得津津有味。祖母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我,把放在桌脚的土瓜拿出来,递给我父母,自己也剥了一个慢慢地吃着,倒不嫌土瓜冰了。

祖母过了那个冬天就回老家了。在没有果子的时日里,我又怀念起她“估堆”的那些小小的丑果子来。等我再长大一些,我终于能从那些果子里咂摸出些别的味道来,可祖母却不在了。

我真是羡慕那个天真烂漫,在祖母身旁承欢的小姑娘,也真想尝尝那串铃铛般可爱的土瓜,于是走过去想出钱买几个。“土瓜不卖了,是给我家几个孙孙留的。你要吃的话,拿几个去吃吧。”声音里带着农村妇女的豪爽大方。说着,她从旁边的土瓜里挑出4个大小均匀的递给我。旁边的小姑娘嘴巴撅着,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我对自己的唐突有些后悔,这份祖孙情哪里是可以用金钱买来的呢?

洗净剥皮,白森森的果肉果然水汪汪甜滋滋的,爽脆可口。是我记忆中的味道,但又好像不是。我再也吃不到“估堆”的土瓜了。

 

文:黄娟

编辑:杨亚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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